文章摘要: 城中村,是多少打工人的记忆,也承载着多少本地人的童年回忆。近日,深圳最大的城中村白石洲拉开了拆迁的序幕。站在被工人拉起的警戒线之外,何伟(化名)看着眼前沙河工业区的房子接连倒下,那一瞬间,他的心内五味杂陈。
城中村,是多少打工人的记忆,也承载着多少本地人的童年回忆。近日,深圳最大的城中村白石洲拉开了拆迁的序幕。站在被工人拉起的警戒线之外,何伟(化名)看着眼前沙河工业区的房子接连倒下,那一瞬间,他的心内五味杂陈。
这是他生活了27年的地方。“对于这座城市而言,也许是向着他们定义的‘美好’迈进了一步,我的心却像被迫扬起的其中一粒沙尘,不知道被风带往何方。”
自2019年6月底,白石洲北区4个自然村开始清租以来,越来越多的楼房完成清租,被开发商接手,纳入旧改版图。超过4万人离开白石洲,大部分楼房人去楼空,已清租的楼房,大门紧锁,窗棂被拆掉,四周建起围挡。
如今,白石洲过去的拥挤、嘈杂、混乱、活力和烟火气息,均已消失殆尽。旧的秩序被打破,新的秩序形成。仍留在白石洲的人们生活空间被逐渐切割,不断收缩,他们适应了千苍百孔的白石洲,在拆迁前仍将这里视为赖以生存的地方。
墙
白石洲不再热闹,随处可见红色拆迁标语,拆了窗棂的楼房,路面禁止停车的黄色网格线,每栋楼前的清楼告示,院子里废弃的家具电器,商铺门前不再亮起的招牌灯箱,以及由各种围挡连接起来的“墙”。
白石洲的“墙”是从沙河街入口开始的,一直延伸到4个村子各条小巷的尽头。它竖立在沙河街两侧、商户门前,竖立在沙河工业区四周,也竖立在已完成清租的楼房门前。
在白石洲,每个角落都充斥着拆迁的气息。已经完成清租的楼房,没有灯光,毫无生气,悬挂的大标语格外醒目。“搬迁辛苦一时 乔迁幸福一生”“旧村更新 公在当代 利在千秋”“业主同心倡更新 营造和谐新家园”,这些标语在给白石洲的业主们展示未来的美好蓝图。
沙河工业区又有一栋大楼倒下,沙尘瞬间将道路淹没。路过的人们停止脚步,站在警戒线外望向废墟,有人拍照留纪,工作人员看见,上前提醒:“拍几张得了”。
很快,路人们恢复原来的状态,小伙子低下头看回手机、外卖员重新启动电动车、年轻的妈妈握紧孩子的手,都在沙尘中加快速度路过。走进村子,沿着弯弯绕绕的“墙”,直到所住的楼栋。
白石洲目前还剩下多少人,官方语境下语焉不详。根据深圳市白石洲实业股份合作公司官方公布的数据,白石洲北区四村原有居住人口约为8.3万人,截至2019年11月20日,白石洲北区四村原有居住人口合计减少48594人。这意味着,其时的白石洲北区4村只剩下3.5万人。
2020年1月9日,官方的一则通报并未公布具体的居住人口数量,而是称“截止2020年01月6日,白石洲北区四村居住人口持续减少”。后来,官方再没有通报白石洲的居住人口数量。
作为一位“老白石洲人”,何伟看着白石洲从小村庄发展为深圳最大的城中村,再从繁荣热闹到逐渐消亡的整个过程。蓝色的铁皮围挡也延伸到他家门前,他住在新塘村某栋楼的一楼,由于房东未和开发商签订拆迁赔偿协议,围挡在他家门前断开一截。
沙河工业区拆迁房屋的时候,附近的沙河街便被封了起来。何伟绕着小巷子想走出村子,一些小巷已成为“断头路”,在发现两条小巷走不通之后,凭着多年来对白石洲的熟悉程度,他还是走了出去。
常年在白石洲送外卖的吕利强,每天在蓝色围挡之内穿梭,像置身于迷宫之中,但他总能找到耗时最短的路线。新塘村一家便利店老板是梅州人,便利店本在两条小巷的交汇处,今年6月,其中一条小巷被围挡截断,本来就不好的生意雪上加霜。
在沙河街围挡后面的一条小巷中,老鹰开的纹身洗纹身店是唯一在经营的商铺,如果不是熟客,想找到这家小店并不容易。2020年8月,老鹰的店里半个月也没有一单生意。老鹰曾试图挽救生意——将一块纹身店的招牌放到一栋楼门前围挡的外面,但被工作人员移走。
一些商铺不得不在围挡后面经营,甚至商户正门已被围挡围着,侧面开了一个不到一米的小口,以此招揽生意。大部分商铺都已关门,围挡背后的各式招牌、灯箱,记录着当初这里的热闹景象。
围挡也影响着留在白石洲的租客们。一栋栋楼房在签订拆迁赔偿协议后,便被围起来,生活空间被逐渐切割,部分道路也被截断。新塘村菜市场附近原本有一片三角形的区域,以前曾是居民们活动的公共区域,后来交给开发商,围挡竖立起来的时候,这个区域被封住,只留下一条通道,一些居民和工作人员为此产生争执,僵持不下,直到警方介入才平息争吵。
在新的秩序下,住在这里的人们最终还是适应了环境,继续在白石洲生活。
留下的人
拆迁在步步逼近,每个留在白石洲的人,都有留下来的理由。
何伟把他目前在白石洲的生活形容为“打游击”——如果所住楼房清租,就搬到还未清租的楼房继续住,直到白石洲被拆平。何伟今年46岁,他的大儿子在白石洲附近的香山里小学就读,这成为他继续留在白石洲的理由。
白石洲周边分布着香山里小学、南山第二实验学校、星河学校、华侨城学校、海滨小学、南山外国语学校等十多所学校。去年暑假,白石洲北区4村清租,住在这里的学生家庭成为最先受影响的群体。家长们也曾向主管部门反映过学童就近上学的问题,但无法阻止白石洲清租的步伐。
何伟曾带着一家人搬离白石洲,到京基百纳附近的“农民房”居住。但孩子更愿意在白石洲玩耍,不上课的时候,每天何伟骑电动车载孩子回到白石洲,有时甚至每天来两趟。不到两个月,他带着孩子又搬回白石洲。
搬回白石洲后,为节省开支,从以前住的2房1厅改为住单间,何伟的居住环境更差了。狭窄的单间里摆放着一张上下铺床,还隔出一个小隔楼,一家四口勉强能住下。这个单间曾是何伟的仓库,他从事建筑行业,库房平时用来摆放工具。
留在白石洲的商户,度过了清闲的一年。开东北菜馆的张姐曾歇业近半年,她到宝安等地找了一圈商铺,最后还是觉得白石洲适合自己开菜馆。
张姐今年45岁,性格大大咧咧,附近很多居民都认识她。去年11月,她经营的东北菜馆不能再营业,也没有拿到赔偿。2020年4月,张姐在白石洲边上一个老旧小区找到一间约10平方米的店铺,面积只有原来店铺的1/7,主要业务已转为做外卖。开店的时候,她在店铺门前的空地上放几张桌子,给顾客堂食。
张姐比以前更加忙碌,每天从上午10点忙到凌晨,收入却比过去少很多。“人都搬走了,今年大家的消费也上不去。”不过,她还是庆幸自己没到其他地方开店,那样投资大,风险也大,白石洲是她熟悉的环境,“哪怕少赚一点,最起码还能生存。”
城市中心与边缘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城市化进入快车道,深圳是急速城市化的典型城市,也是全国最多城中村的城市之一。白石洲作为目前深圳最大的城中村,其出现、发展和消亡都发生在这40年间,期间围绕着土地、财富、民生等种种矛盾也被放大。
据白石洲的老居民回忆,1990年代,白石洲的楼房大多还是3、4层,1990年代后期,随着外来人口的急剧上升,村民开始改建六七层以上的楼房。城市近在咫尺,白石洲的村民为了获取较高的收益,开始了几轮抢建潮,于是有了这片全深圳最密集的“农民房”。
1993年,19岁的何伟来到白石洲,其时,白石洲还是一个小村庄。“到处是瓦房,黄泥路坑坑洼洼,路边经常堆放着垃圾,车辆从垃圾上压过,汁液流出来。”他对早年的白石洲印象深刻。
随着周边的景区、交通等逐渐完善,白石洲成为“深漂”第一站的首选,也给了低收入群体在深圳中心地带落脚的一个选择。
10年前的一个夜晚,25岁李喜红跟着丈夫来到白石洲,她知道这里是深圳的城中村,拥挤、混乱、环境差。直到几天后,她第一次走出白石洲,却惊奇地发现,这个城中村居然在深圳的中心地段,被多个景区、商圈、高档住宅区包围。
白石洲的围墙之外,是欢乐谷、世界之窗、华侨城等景区,每天吸引着大量的游客,波托菲诺纯水岸、香山美墅、天鹅堡等高档住宅区精英人士聚集,附近小区二手房的房价普遍超过10万元/㎡。在这个片区,白石洲显得格格不入,像一个被现代化遗忘的角落。
多年来,白石洲这片0.6平方公里的土地上,2500多栋出租楼,最多曾同时容纳着逾15万人生存,成为数以百万计的外来打工者曾经落脚的地方。由于城中村的土地和公共服务的城乡分割制度问题,白石洲的基础设施、公共服务跟不上,也曾因此被贴上“脏乱差”等标签。
北京大学深圳研究生院人文学院执行院长于长江将城中村能以低成本生活的原因归结为它的“诚实”——以市场原则,有求必应,有需求就有供给,直接按照人们的真实具体的需求配置资源,少有虚荣、浮夸、铺张浪费型花费。
白石洲既处于深圳的中心,也属于深圳的边缘。这里曾慰藉很多人的梦想,也上演着各种爱恨情仇。何伟年轻时的梦想很简单——让家人过上好的生活。实际上,他曾经离梦想很近。
夹缝中的希望
这段时间,搬家师傅陈超峰接的活少了很多。白石洲的搬家师傅多数来自四川、河南和安徽三省,白石洲清租之前,搬家师傅有几百人,现在还剩100人左右。陈超峰是安徽人,今年49岁,个头不高,长得十分壮实,他没事的时候喜欢将三轮车停在沙河街边上,和同行聊聊天。
陈超峰说,自己就是靠这辆三轮车赚钱给儿子买房、买车、置办婚礼。他一一列举:家里建房花了30万,给儿子买车15万,儿子结婚彩礼18万,还有买“三金”花了3万。“做父母的就是这样,有一颗操不完的心。”
互联网搬家公司的兴起影响了陈超峰的生意,随着年纪渐长,体能和年轻时已无法比,他知道自己在这一行最多也就再做十年八年,然后就回老家。疫情期间,他思考很多,对未来有新的想法。
2020年3月,陈超峰报考驾照,如果将来白石洲彻底不能住人了,他也是要离开这里,可能会搬到宝安区石岩街道,那里的租金比白石洲便宜一些,也有地方停车。“到时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货车,也在搬家公司线上平台接单。”他心想,买车以后,哪怕不赚钱,反正也不耗油,日子还能过。
最后的白石洲
自从沙河工业区拆迁以来,这里的居民茶余饭后少不了讨论白石洲拆迁的话题,如什么时候拆迁,哪里是第一、二、三期,什么时候搬走等。他们知道白石洲拆迁已是无法改变的事情,只是时间先后的问题。
张姐的关注点早已不再放在白石洲拆迁上,更多的是关注有没有人来店里吃饭,外卖订单多不多。她自认为是个理性的人,她喜欢白石洲的烟火气息,但是即使离开也不会觉得很伤感。“都是为了生活嘛。”
沉默了一下,张姐又问身边人,“白石洲确实曾经给了你生存之地,但它不需要你的时候不也是挺无情的吗?你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甚至连缓冲的时间都没给你。”没有人回答她。
那两天,东北地区下雪的新闻上了热搜,张姐有点想念老家,她觉得老家的人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们虽然在老家挣得不多,但是会享受,吃得好,玩得好,也没有像我们在外面这么苦,有时真觉得在老家的人过的日子反而更幸福。”
吕利强正好送外卖路过,远远和张姐打了个招呼,张姐让吕利强过来坐坐,“唠十块钱”。两人谈了几句生活琐碎,感叹现在生意难做,又开始各忙各的。
12月中旬,白石洲多处张贴的一份来自南山区城市更新和土地整备局的告知书显示,深圳市绿景天盛实业有限公司“计划于2020年12月31日前完成更新单元一期项目签约,目前该更新单元范围内绝大多数业主已完成签约,一期范围内签约工作已接近尾声,清租、收楼及拆除准备工作稳妥进行中”。
白石洲像深圳城市化过程中留下的“疤痕”,这块“疤痕”终将被彻底去除。相比白石洲的居民,反而是白石洲以外的一些人对白石洲拆迁显得更为关注。
深圳的建筑师段鹏并不住在白石洲,但他喜欢白石洲的烟火气息。从去年底开始,他开始收集白石洲的一些旧物,存放在他家楼下的仓库。目前,这些旧物占据了半个仓库房。
段鹏收集的旧物中,有“楼已清空 非请勿入”的告示、白石洲的三家精酿啤酒店其中两家的招牌、东北菜馆张姐的灯箱,雒大姐的杂货,做装修工作的老田的工具箱,老陈不要的衣服,甚至还有一张已掉漆的老桌子……
“白石洲拆迁之后,这些旧物就是他们曾经在那里生活的痕迹,再过10年、20年,无论是村民还是租客,他们可能会想看一看这些旧的东西。”段鹏说。
今年8月,从事教育行业的吴佩诗带着几位“00后”深圳高中生,用了3个月时间进行一个主题摄影活动,用镜头讲述白石洲的故事。他们将这次摄影活动命名为“一墙之隔”。在几位高中生的镜头里,有清洁工工作的枯燥,有路边小摊贩的艰辛,有白石洲儿童的纯真,也有与白石洲仅一墙之隔的华侨城。
11月下旬,这个团队在宝安区一个书吧举行了一场小型分享会。17岁的高中生陈宏韬是团队成员,他从2岁来深圳后就住在华侨城。当被问到“如何看待一墙之隔的白石洲?”他回答,“从小家人给我灌输一个理念——不要到白石洲去,那边没有华侨城安全。后来我开始研究城中村时,才发现隔壁是中国城中村的典型。”
在分享会的听众席上,有一位女孩也是2岁来到深圳生活,但是她住在白石洲。巧合的是,她和陈宏韬是小学的校友,学校处于华侨城和白石洲交界,每天她都要从华侨城走回白石洲,一墙之隔的两地差异让她感受到强烈的对比。
“那时,班上华侨城的同学家庭经济比较好,课后会去上很多补习班,很多都已经出国留学,而住在白石洲的一些孩子,家庭对他们管教不是很严,课后经常在白石洲的小巷子里玩耍。”女孩说。
多年后,如果我们回看这两位学生的对话,或许会发现对话中刻上了这个时代的特征。白石洲拆迁之后,这个地方也许不会再出现一墙之隔下两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两位学生,如此平静地探讨“墙”两边的人和生活。
按照2017年深圳市规划国土委南山管理局公示的项目规划草案显示,沙河五村(白石洲片区)城市更新单元改造后,计容积率建筑面积为347.96万㎡。该项目由31栋49-65层住宅,21栋公寓,3栋66-79层超高层写字楼,1栋59层办公楼以及学校等建筑组成。
正如白石洲到处张贴的宣传标语所说,“白石洲从此揭开新的一页。”白石洲的城中村痕迹终将在深圳城市化进程中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以居住商务功能为主导的城市综合体。